大姐夫走了，永远地走了。瘦削枯槁的脸庞让我读懂了：他与命运，与死神抗争到了最后一刻。站在姐夫灵前，奇怪：此时在我心中升腾起的竟然没有一丝怜悯，不是悲伤，而是凭吊阵亡将军似的一种崇敬和悲壮。
大姐夫一生命运多舛，贫病交加。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去新疆支边。由于恶劣的气候条件加上艰苦的工作，患上关节结核和静脉曲张，一步只能挪动几寸远。无奈，只能回到通州老家。姐夫病成这样，四十来岁就失去了劳动力；这时小外甥又出生了，三个孩子嗷嗷待哺；最揪心的是，房子年久失修，穿破漏风，随时都可能坍塌！精神极度压抑的大姐终于崩溃，住进了精神病院。出院没几年又患上了糖尿病，脑萎缩。外甥读高中时姐夫自己患膀胱癌，多次复发、手术。我嫁到余北二十多年，目睹着命运如何气势汹汹一步步想剥夺掉姐夫行走的权利，但姐夫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匆匆的背影。
大姐住精神病院那会儿我还没有嫁过来，听老公说：姐夫为了照顾姐姐安置好孩子们，就在医院周围的村庄要饭。人们听说了姐夫一家的情况后非常同情，不但给些吃的，还有人给一毛、两毛钱。姐姐出院回家时，为了给姐姐解闷儿，姐夫竟用剩下的钱给大姐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。听了这个故事，我想起了徐悲鸿求婚时，一夜暴走了二十多里山路，终于感动了廖静文的故事。谁说爱情的信物一定要玫瑰?示爱的姿势必须单膝下跪？依我看：半导体收音机就是永不凋谢的玫瑰；姐夫僵直的背影，更挺起了丈夫的责任，男人不屈的信念！挪动的寸步和徐悲鸿一样就是首创的行为艺术，秀出了无与伦比的罗曼蒂克！
我们对姐夫一家虽然有过一些绵薄的帮助，但他给我们的回馈，常常使我汗颜，令我心灵震撼。姐夫经常对小外甥说，孩子能有今天完全是舅舅、舅妈的功劳。每年春节，姐夫总令外甥首先给我们拜年。但凡他认为好一点的东西、地里的新鲜瓜菜，姐夫必先送给我们尝鲜。用独轮车推着，半夜就出发，赶在上班前送到。有时早饭都不吃一口，转身就走。最后一次来是在去年，姐夫又做完膀胱手术，腰间别着导尿袋，摇着手摇轮椅，带来两马夹袋草鸡蛋，让我们捎给在南京读大学的儿子。
大姐是我公公、婆婆领养的，之后又有了我老公他们兄弟、姊妹七八个，大姐的生父母那边兄弟、姊妹又多，而且大家都在困难中。但无论多艰苦，姐夫都不忘记孝敬老人，寒暑易节，哪怕一小袋冰糖，一包茶点，或提在手上，一步一叩首；或摇着轮椅，依依呀呀，那虔诚绝不亚于唐僧取经。对于我们兄弟姊妹，对于曾经给予他们帮助的人，姐夫都铭记在心。去年姐夫可能是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，摇着轮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，给每家送去四个苹果，算是辞路。
在姐夫的教育下，两个外甥女都勤俭持家、孝敬公婆，日子也越来越好。小外甥身上则倾注姐夫更多心血，一九八九年，我嫁到余北时，小外甥才十岁左右，由于营养不良，经常喊头晕。为了保证小外甥每天早上有一个鸡蛋，农闲时姐夫就批发来一些儿童玩具，零食等到各个村小去兜售。常常半夜就出发，有时赶到村小，学校还不让卖。我当时就在某村小工作，姐夫知道我初来乍到，为了不让我难堪，一次都没找过我。等我赶出来时，看到的就常常是他举步维艰的背影。小外甥大学毕业后，在苏州一家外企工作的同时考上了上海科大研究生，外甥媳妇是他大学同学，现已在苏州买房落户。他们的儿子都五岁了，人见人爱。去年姐夫病入膏肓了，可听说外甥跳槽不慎，有几个月赋闲在家，为了缓解儿子心理压力，姐夫竟也赶去了苏州。姐夫走了，薄薄的身板，犹如一张陨落的豌豆荚儿，榨干了所有养分，耗尽了所有心血，甚至所有水分，拼尽全力将孩子们弹射出去。
听外甥说，姐夫的遗训是：做老实人不吃亏。姐夫一生对人有求必应，甚至连靠近大路的宅基地，他都让给了邻居。现在想想姐夫这样做还真有道理。两个外甥女出嫁十几，甚至二十来年了，离姐夫家还挺远的；外甥先是在外地读书，后在外地工作。姐姐、姐夫双双残疾，多亏左邻右舍照顾。田里的重东西往家里拿，肥料什么的朝地里运，连修理鸡窝之类的活儿，邻居们都给包揽了。如今，外甥根本不可能回来住那几间洋瓦房了，当时如果和这位邻居斤斤计较，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值啊！人们缅怀着姐夫唏嘘不已：“好人啊！村里老老小小没有不喜欢他的！”一个白发老者叹息着。“是啊！以前田里什么时候治虫、施肥，他都会摇着轮椅挨家挨户通知……”其实，我知道姐夫做的，也仅仅是它所能做的。一个残疾的弱者，一个不断需要别人帮助的人，不但不被别人厌弃，而被人们如此尊敬、需要。看来，姐夫的确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，我们只能望其项背。
姐夫走了，他被贫病折磨了一生，种种磨难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，每一个巨浪对于常人来说都是灭顶的，但灾难过后的黎明，我总看到姐夫僵直的身影，迎着太阳站起来，一个现实版的桑地亚哥！一个真正的强者！任何灾难都不能阻止姐夫前行的步伐！他完成了所有心愿，了无遗憾地走了，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他用怜悯这个词。和他相处的过程就好像一盘菜和苦瓜炒了炒，苦的是他一个，而留给我们的是针砭灵魂的药力。
姐夫，你走好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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